她就是雨彤,整張臉都紅通通的,紅到耳根去。她站在很遠的地方和我對視,但這段距離無法掩蓋她的羞澀。
其實這個女孩子對我而言有點面生,畢竟她今年才加入羽毛球社。
看着她那雙澄澈的眼珠子,我不禁看呆了,心頭有一種觸電的感覺,讓我想起與學姐「初次見面」的那一天。
我跟她對視的時間應該只有數秒鐘,我卻覺得過了好長的時間。
不過後來,我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那時的我跟雨彤還沒什麼交集。那時候我還沒跟她說過幾句話,頂多是記得球社有這麼一個女孩子,長得還蠻可愛的。
直到後來,我跟羽毛球社的一些人鬧翻了。
最初的契機是建宏比賽的時候腳受傷了,後來建宏同在社內的女友黃凱琳向我發難。她認為我連隊友的身體狀況都置之不顧,沒有資格當社長,後來越來越多東西挑剔我,演變成批鬥大會。
以這件事為開首,越來越多人站在她那一邊,加入對我興師問罪的行列。儘管社內也有不作表態的中間派、那些轉風向支持我也不奇怪的騎牆派以及少數沒有對我落井下石的朋友,球社的氣氛卻還是每況愈下。
那時候我去探望過住院的建宏。
「其實這件事不是你的錯,受傷的事情本來就沒法控制,而且是我自己傷了還強迫自己繼續比賽,跟別人無關。」
「不,最終事情變成這樣其實我也有責任,如果我早一點放棄比賽的話……」
「你真的不用怪自己。至於凱琳的事,其實她也不是故意的……你跟其他隊員好好溝通一下,事情應該可以解決吧……」
雖然建宏沒有怪我,我的心裏還是有個洞。
如果當時我主動關心建宏的傷勢,他會不會早一步得到治療呢?
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要比賽下去,早點退賽,結果會不一樣嗎?
我是可以被原諒的嗎?其實凱琳怪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吧?
如果是學姐會怎麼做呢?為什麼我不能像她一樣完美解決事情,反而把整個社團都搞得一團糟?
明明重要的學姐將社長之位託付給我,我卻把她留下來的羽毛球社搞得一團糟……
各種思緒充斥在大腦中,我至今仍然無法原諒自己。
因此,儘管建宏一直都說不關我的事,在我的夢中,他偶爾還是會化作冤魂,在我耳邊反覆呢喃「都是你害的。」
後來事情越演越烈,當我回過神來,羽毛球社也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在徹底退出羽毛球社之前,我來到了羽毛球場。
其實那是正式訓練的時間,但由於我被集體排擠了,他們號召其他人缺席羽毛球社的練習。
教練看着大家氣氛不好,就臨時取消了練習。
學校有兩個室內運動場,我現在所在的是羽毛球專用的那個。平常會把球網收起來,必要時可以有別的用途,用來打羽毛球的時候可以架設六個球場。
正因為這裡只有我一個人,這讓我再次意識到這個地方有多大。
天花板很高,就算全力把球打上去或許也只能勉強碰到頂,綠色的地皮以我為中心不斷蔓延,如果繞場快跑一個圈或許一分鐘都跑不完。
在一個如此寬廣的空間,就只有我一個人。我差點產生了一種世界末日的錯覺,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憑空消失了。
我自己一個人從擺放運動用品的倉庫中推出了一箱舊羽毛球、兩根網柱、球網還有發球機。在球場的兩側架設好網柱。球網的兩側各有一根白色的繩子,我讓繩子穿過網柱頂端的滾軸,最後打好繩結,把球網固定好。
球社裏面有一箱用過的球。因為新的球很貴,練習的球只能用舊的,羽片的細小白毛早已開岔,但羽毛沒有折斷已經算是不錯了。
我慢慢把這些羽毛球堆成一排一排,用來填充發球機,這是教練透過特殊關係引進的黑科技產品。
費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終於把打球的事前準備做好。
我做出一個要大喊的手勢,對着天花板放聲高呼:
「你們聽着!你們愛練不練,要退社還是缺席都與我無關!就算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也能打羽毛球!」
運動場內,只有我自己的聲音回蕩。
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是當然的,畢竟這裡就只有我一個人,我發自靈魂的吶喊根本就沒有人聽到,除了我自己。
那個場景讓我聯想到後來我跟雨彤看日本愛情電影,女主角對着白雪皚皚的群山高喊:「你好嗎?我很好!」
我明明連電影的名稱都忘了,卻記得看到這一幕時雨彤在我旁邊哽咽起來。我側眼偷望,滑過臉頰的淚水反射着來自電影院屏幕的光。
連她細微的鼻息聲我都還記得。
「咻——」發球機射出了第一球。
我也迅速跟上腳步,這一球我沒有丟。
我把羽毛球發球機放在對面場地的正**,這台發球機無法打出殺球,但可以打出十分貼網的網前球,也能打出力道剛剛好,幾乎壓線的高遠球或平高球,要實現四個點練習問題不大。
於是乎,我把機器調到發四個點的模式。伴隨着嗡嗡嗡和咻——咻——咻——的聲音,發球機射出一個又一個的球。
網前球,小跑兩步後跨步踏過前場的發球線,藉助手指手腕的力量將球挑高。
後場球,殺球、吊球還是高球純粹看我心情。
在球場上不停奔跑的過程中,過往在這個球場的回憶就像是剪輯過的影片一樣,一幕一幕在腦海中播放。
初中剛加入羽毛球社被學長學姐使喚的記憶、在體能訓練和在球場上揮灑汗水的記憶、社團聚餐和慶功宴大家玩得很瘋的記憶,還有當時我和隊員們追逐過的夢。
奇怪,我當初為什麼會打羽毛球啊?想起來了,那是兒時夏天的一段往事,有一個少女這麼說過:
——羽毛球希望飛往飛往無邊無際的晴空,哪怕最後終將如流星墜落。
這句話真的太貼切了,不正是我現在的最佳寫照嗎?
回首往事,雖然記憶中也有些美好的曾經,但過往的一切早已是過往,我早就像流星一樣墜落了。
聽着自己擊球和踏地的聲音,以及對面發球機那種非人類的低沉噪音,我再一次體認到,原來我身邊早已誰都不在了。
也許,錯的是我吧!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我自己,導致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去,以至於那些過往曾經暢談過的夢想也變得如此可笑。
眼淚開始流出,一開始我還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淚水。但那股從內心噴發出來的鬱悶感愈發強烈,越來越多的淚從眼眶中湧出,讓我的視線變得朦朧,連球都無法看清楚了。
我終於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連以往珍視的球拍也被我隨手甩開。
發球機射並未停歇,伴隨「咻咻——」的聲音還不停地射出一顆又一顆的球。但是我真的累了,手腳很沉重,內心也像是被巨石壓着,讓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我不想追過去打那些球了。
突然,體育館沉重的門扉被推開。雖然聲音不算大,我還是能清晰地聽見。
學姐,是你嗎?
我順着推門的聲音望去,那個人並不是學姐。卻是一個在球社裡沒說過幾句話的學妹,她的身影在我沾滿淚水的視野中搖曳。
劉雨彤,這是她的名字。因為我是社長,我有責任記住社員的名字。
——噠噠噠!
聲音越來越近,那位學妹身穿隊衣和短褲朝我的方向奔來。
最終,一雙手放上了我的肩膀。
「我喜歡學長。我最喜歡打羽毛球的學長了。」
少女對我說道。明明她就在我身前,聲音卻像是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已經累了,不想打球了。」我帶着自嘲回答。
打什麼球嘛!就是因為打球,我才會這麼痛苦。如果我一開始就沒有打羽毛球,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我真的很遜,居然對着不是很熟的學妹說喪氣話。
發球機仍然嗡嗡作響。
「每次看到學長消沉的樣子,我都覺得很心痛。如果打羽毛球會讓學長感到痛苦的話,那就不要打吧!」
忽然嗅到一股柑橘味沐浴乳的清香。
「就算這樣,我也喜歡學長。」
一束柔軟的觸感划過我的脖子,是她的雙馬尾。
少女突然環抱着我,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女孩子擁抱的滋味。
原來女孩子的身體真的很柔軟,體溫隔着運動服傳過來,少女的身體有着年輕獨有的生命力。我忍不住摟住她的腰,那腰纖細得好似一隻手就能盈盈握住。
「不,你別誤會了。」少女輕推我的肩胛,紅着臉說。「我的意思是……」
少女的手指攀上我的臉,幫我擦去淚水。多虧如此,我看清楚了她的容顏。
輕抿的薄唇,小巧的鼻子,纖長的睫毛,哭過而紅腫的眼眸。她的皮膚相當光滑細緻,我跟她距離這麼近,仍感覺不到半分粗糙。
那是東方人獨有的柔和五官,而那兩束低雙馬尾更增添了她的可愛度。
櫻唇輕啟。
「我的意思是,不管學長變成怎麼樣,我都會支持學長的,所以說……」
少女瞳孔中搖曳的淚光,飽含着某種濃烈的情感。那股情感,硬生生地闖進了我這條喪家之犬的空虛內心。
少女是一場愜意的小雨,她的到來滋潤了我乾裂的內心,將我心中的鬱悶沖刷得一乾二淨,給我帶來前所未有的舒暢感。
看着眼前可愛的學妹,我頓時覺得,剛才為了羽毛球的鬥爭而要死不活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極。過去在羽毛球場所品嘗過的酸甜苦辣,似乎在這一刻都不重要了。
我相信,她一定是上天派下凡間的天使,她的到來是為了解放我被囚禁在羽毛球場的靈魂。
「可以做我女朋友嗎?」
我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了,這是我未經思考過便脫口而出的話語。
她整張臉徹底染成一片殷紅,好像在冒煙。
那一刻,我戀愛了。
我還以為校園活動的最後一天我能安撫好雨彤,沒想到她第二天沒有來,從家豪那邊聽說她病倒了。
我明白自己是有點過分,但是我很有誠意道歉啊!但是那晚之後,我連道歉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我打給她的電話她都不接,發給她的微信也都已讀不回。
往後的幾天,我起床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從惡夢中蘇醒。以前偶爾會夢到羽毛球社的事,但這幾天的夢幾乎全都跟雨彤有關。女友的身影出現在我夢裡的每一個角落,生氣的、開心的、悲傷的、驚訝的、害怕的,每一種表情都烙印在我腦海中。
其實家豪說得也沒錯,能走到最後的愛情並沒有那麼多。
我當時還是有自信,自己跟雨彤能夠走得更遠。因此在一開始,我還以為雨彤這次也會很快就原諒我,顯然還是想得太天真了。
早上,陽光穿透我睫毛刺進我惺忪的雙眼。眼皮還沉得要命,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我一點都不想醒來。
好不容易挪動起沉重的身體,卻在手打算抓住床緣的時候抓空了,害我整個人失去平衡——
一陣天旋地轉,最終額頭與地面猛烈碰撞。
「啊!好痛啊——!」
我的慘叫聲響徹了整個家。
因為是瓷磚不是木地板,所以沒有發出撞擊聲,只有我自己的慘叫在回蕩。話說磁磚絕對比木地還要痛。
還好爸媽應該去上班了,不用擔心打擾到他們。我爸在我升上初中後辭掉了工作自己創業,我媽作為老闆娘也會過去幫忙,我也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像這種假日我真的好像獨居一樣。
我抱着額頭,步履蹣跚地走向洗手間。
在洗臉盆刷牙,看着鏡子前的自己,鬍鬚沒有刮,雙目已經憔悴得不僅有黑眼圈,甚至有點凹陷。
提着牙刷的手懸在半空,本想塞進張開的嘴巴,結果一個不小心錯開了,牙膏在臉上划出一道白痕。
「喂!你是失業的中年大叔嗎……」我指着鏡子里的人乾笑。
洗漱完畢,我隨便塞了幾塊餅乾當早餐,像個廢人一樣攤在沙發上。
打開電視,播放的是無聊的綜藝節目。
節目主持人和來賓在游泳池邊吵吵鬧鬧,玩着簡直就像是團康社或迎新營的遊戲,懲罰是對着別人的臉噴顏料水(俗稱**)。整場節目下來,除了那些短袖薄T恤配上一條丁字泳褲的小女星在艷陽下肆意展露自己的大腿,以及因為那因為沾滿顏料水而透出比基尼輪廓的上衣,就沒有任何營養價值可言了。
其實我偶爾也會看這種節目,但現在卻覺得特別幼稚。
啊!好空虛啊,感覺做什麼都提不起勁。眼前的世界好像被蒙上了一層灰色的濾凈,一切都沒有意義。
鈴——
門鈴聲倏地響起,打破了那令我不能自拔的悲傷。
雨彤,是你嗎?
我連滾帶爬地從沙發上下來,連拖鞋都只穿了一隻。我前進的方向不是門關,而是洗手間。
在鏡子前看着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確實見不得人。
我擰開水龍頭,用水澆到頭上把亂翹的頭髮按平,洗了把臉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鬍子來不及處理就算了吧。
慌慌張張地整理好儀容,我在嘴裏唸唸有詞,「雨彤,真的非常抱歉,我真的知錯了,請你原諒我」便一個箭步衝到門關前。
在打開門之前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如果雨彤要我做寵物,我也跪下來「汪!」醫生給她看。如果她能原諒我,我連尊嚴都可以不要。
來吧,我已經做好覺悟啦!
當我擰開門鎖,拉開門把,從家門口那被我拉開十公分的空隙看出去——
「學長,我來玩咯!你還好吧,雨彤那邊怎麼樣啦?」
是學弟的三分頭,還有他那欠揍的笑容。他的手指爬上了木門的邊緣,準備推門進來。
這傢伙是來幹嘛的啊?
我的腦子裏面冒出了一堆電視節目不能出現的詞彙,有些人會稱其為三字經。
我把藏在嘴邊的的三字經吞回肚子裏面,無視他那即將被夾斷的手,猛力撞門。
嘭!
「喂!學長,開門啦!」
看來剛剛沒有夾到他的手,不然我應該會聽到他的慘叫聲。
學弟嘭!嘭!嘭!地敲着門,但我都不予理會。
「學長,你也太狠了吧!如果我剛剛來不及縮手,我手就要被夾斷了耶!」
關我屁事啊!
不過話也不是這麼說啦,如果學弟的手被我這麼一夾報廢了,以後不能打羽毛球,我一定會遭到良心的譴責。
想到其實是自己過分,便放他進來了。
「學長,《PAR》什麼什麼的遊戲你玩了沒有?」學弟進門的時候問我。
「什麼啊?」
「就是那個全年齡的遊戲啊!」
原來是在講美少女遊戲喔!
我去冰箱給他拿可樂,隨口敷衍了一句:
「我玩那種遊戲,幹嘛要玩一個不可以**的?」美少女遊戲的靈魂不是**嗎?
「也許劇情很棒呢?雖然我也沒玩過!」家豪毫不客氣地坐在我客廳的沙發上翹腳,腳尖懸在上面甩啊甩啊,「而且學長,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有很多古早的名作都是全年齡的。如果瞧不起全年齡遊戲,那就太膚淺了……」
他進入了傳教模式了,一個勁地說個不停。
我很膚淺,你跟我一個輕度玩家講這麼多,我也不懂啊!